又问:“那包油条的报纸,你记得是几月……几号的?” 史道福也看出了哈山的神态大是有异,可是他无论如何想不到发生了什么事, 黄色-=文学 永久地址 huangsewenxue.com 最新地址--免地址发布:huangsewenxue.net 自动回复-地址邮箱:bijiyinxiang@gmail.com 反是白老大,有了几分感觉,他不由自主,“嗖”地吸了一口凉气。这时,哈山的 手握住了他的手,手竟是冰凉的──在白老大的记忆之中,只有一次,哈山这样紧 握着他的手,手是冰凉的,那是他们都十一二岁的时候,和一个近二十岁的凶恶青 年打架之前,那一次,他们两人合力,把那个以为两个小孩子好欺负的家伙,打得 头破血流,鼻青脸肿。 史道福点头:“我那时认字不多,一二三四是认得的,那是十二月二十日。” 哈山的喉咙发出了“咯”地一声响,双眼向上翻,看样子要昏厥过去。白老大 也不由自主,发出了一声惊呼,伸手在他的太阳穴上,轻轻弹了一下,这一下急救 手法,总算把哈山向上翻过去的眼珠,弹得落了下来,他望着白老大,出气多入气 少。白老大忙道:“哈山,镇定一点,只怕是凑巧,只怕是凑巧。” 哈山气若游丝:“凑巧?” 史道福大是奇怪,不知道哈山犯了什么邪,睁大了眼,不知如何才好。白老大 忙道:“你只管说。”一听到“十二月二十日”,白老大就知道事情实在太匪夷所 思,太奇妙,太凑巧无法理解了。 白老大和哈山从小认得,几十年的交情,自然知道哈山的生日是十二月二十日, 也知道他这个生日不是他真正的生日,是他在孤儿院门上的木箱子(专门用来放置 弃婴的,放了弃婴之后,拉一根绳子,就有铃会响,孤儿院中的人就会出来看,弃 婴的人,拉了绳子之后,要赶快跑开,不然给孤儿院中的人看到了,就不肯收弃婴) 中发现的,在包扎他的旧棉胎中的一张旧报纸上的日子。 那间孤儿院十分开明,尽可能保存着孤儿被发现时的东西,那张旧棉胎自然无 法保存,那张旧报纸却还保存着,在哈山十岁那样,给他看过。报纸上的油渍还在, 一看就知道是包过油条的。 哈山还曾对白老大恨恨地说过:“你知道我为什么只吃大饼,不吃油条?就是 因为我还不如油条,油条不会被人扔掉,我却被人扔掉了。” 孤儿的心情,大都十分偏激悲愤,哈山自然也不能例外,所以史道福讲着他家 和小刀会的关系,讲到了那个婴儿被弃之前的详细经过时,哈山愈听愈是心惊── 他毕竟年纪老了,未免难以负荷这样的刺激!当年那个婴儿,竟然就是他!如今的 世界航运业钜子哈山。 白老大也有天旋地转的感觉,实在令人难以相信,久已淹没的,至少八十年之 前的事,以为再也没有人知道了的事,竟然在闲谈之中,一点一滴地显露出来,这 不是太奇妙了吗? 白老大知道,自己口中在说“碰巧”,事实上不可能有那么多“凑巧”之处。 他极力要哈山镇定,然后才问:“那婴儿,后来不是随便扔掉,而是送到孤儿 院去了,是不是?” 史道福神情讶异:“你怎么知道?叔叔带我去的,他在对面马路等我,我抱着 小囡,放进孤儿院门口的木箱子,我还看了小囡的面孔一次,拉了绳子,就和叔叔 一起飞奔了开去。” 哈山的声音像是垂死的青衣:“那孤儿院在……什么路上?” 史道福一扬眉:“梵皇渡路,隔壁是一座教堂。” 哈山的身子,像是筛糠一样,那是再也假不了,白老大忙在他耳际道:“不必 让别人知道!” 哈山勉力点了点头,又问:“那一天是──” 史道福道:“是十二月二十四号,外国人的节日,冷得要命。” 哈山还是受不了刺激,昏了过去。 白老大等了一分钟才施救,因为他知道,这刺激对哈山来说,实在太大,立刻 将他救醒,他还会再昏过去,对一个老人家来说,多昏一次,可能离阎王就多近一 步! 史道福讶异莫名,连声问:“怎么了?怎么了?他像是受了大刺激?” 白老大掩饰:“不知道为了什么,他有这个毛病,你别多问他,一问,毛病更 容易发作!” 史道福虽然疑惑,可是也不敢出声。 一分钟之后,哈山悠悠醒转,大叫了一声,手舞足蹈,如同鬼上身一样,舞了 一阵,才算是镇定了下来,大大喝酒,又催:“快说下去!” 那天晚上,史道福又听到了叔叔和婶婶的对话。 阿婶道:“我们搬一搬,上海那么大,搬了就没人知道,有了钱,买房子、做 生意,什么不可以做?道福是我们的孩子,不论怎样,总比养大那杂夹种好!” (听到了‘杂夹种’,哈山发出了一下愤怒的闷哼声。史道福曾形容过他小时 候的样子:高鼻、大眼、肤色黝黑,他确然如此,外形一看,就可以看得出他有中 东人的血统。) 叔叔叹了一声:“要是他父亲找到了我们,那可糟糕了,那人腰上的那把小刀, 利得可以刮胡子!” 阿婶骂:“没种!谁叫他在上海滩做这种事,自己太笨!” 叔叔不住唉声叹气。 后来买了房子,又开了一间鞋铺,生活自然好了许多,可是叔叔似乎没有以前 开心,总是唉声叹气,又喝酒,在史道福十八岁那年死了。 阿婶又多活了几年,临死的时候。才对史道福说:“道福啊!做人,真是不能 做亏心事。唉,你还记得你小时候,有几天,我们家多了一个小囡?” 史道福十分记得:“是我把他送到孤儿院去的。” 阿婶吩咐史道福打开一只箱子,在箱子底下取出了一只小包袱来:“这就是那 孩子来的时候的衣物,不知道为什么,他爸不要他……也不是不要,是把他留给你 叔叔,那人说过要回来接孩子的,这些年来,我们一直提心吊胆,哪里有好日子过? 小刀会的人,红眉毛绿眼睛,杀人不眨眼的啊!” 史道福虽然鄙夷阿婶,可是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,史道福也很难过。 阿婶又吩咐:“你……把这些保存好,那人要是来了,就给他,那孩子在孤儿 院,要是他命硬,也会长大,好让他们父子团聚。” 哈山听到这里,已是泪流满面,史道福笑:“那是超过一甲子之前的事了。那 些婴儿衣物,我倒还保存着。” 哈山直跳了起来:“快拿来看。” 哈山的态度这样奇异,史道福就算是笨人,也看出点苗头来了,他盯着哈山, 好半晌,才拍着自己的额头,像是在自言自语:“不会吧,不会吧。” 他一面说,一面望着哈山,现出疑惑之极的神情来,一面连连摇头。他一定也 想到,那个被他放进了孤儿院门口木箱子中的那个婴儿,此际就在他的眼前。 但是那实在太不可思议了。他向两个才认识的人,讲起一件八十多年前的往事, 可是听众之一,竞然就和那个故事有关。 史道福指着哈山,想说些什么,可是说不出来,他伸出来的手,也在发着抖。 由于他张大了口,可以看到他已掉了一半的牙齿,白老大也难想像他当年还只 是一个小孩子时所发生的事。三个老人谁也不出声,因为事情巧得有点妖异,气氛 自然也十分古怪。 还是哈山最先打破沉默,他有点声嘶力竭地叫:“你刚才说还保留了……衣饰 ……快拿出来看。” 史道福站了起来,有点站不稳,一伸手,按在张八仙桌上,又喘了几口气,仍 然盯着哈山:“你……你就是那个婴孩?” 哈山发出了一下类似呻吟的声音来,白老大忙道:“很可能是。” 史道福像是着了魔一样,神情也兴奋之极,指着哈山的手指,抖得更厉害: “一定是,一定是。” 他由于激动,脸上的皱纹看来都挤到了一起,声音也变得怪里怪气:“我记得 你的鼻子,那个小囡的鼻子就是你这样又钩又高,不像中国人,也不能太怪我叔叔 阿婶,要是你是中国人,他们不会把你送到孤儿院去。” 白老大听得史道福这样说,十分恼怒,两道白眉一扬,用力一拍桌子,喝: “你想要什么条件,只管说好了,哪有那么多的罗嗦。” 白老大一发怒,十分凛然,史道福打了一个呃,神情十分委屈:“我……连家 中上代做过这样的事都对你们说了,你们……倒不肯对我说什么,我已经这么老了, 还会开什么条斧?” (“开条斧”在上海话中是“敲竹贡”者,有所持而威胁要得到金钱上的利益 的一种行为。“) 白老大想想自己刚才的话也是说得重了一些,所以闷哼一声,没有再继续发脾 气,只是向哈山望去。 哈山叹了一声:“你说的那个婴儿……我想是我,我是在那间孤儿院长大的, 能判别我来历的唯一证据,就是那张有油渍的报纸,日期是十二月二十日。” 史道福“啊啊”连声:“真是,真是。这真是太巧了。” 哈山缓了缓气,又道:“你叙述的往事,对我来说,重要之极,你能不能把每 一个细节再仔细想一想,那个……把我托给了你叔叔的男人,他说是我的父亲?” 史道福连连点头:“我叔叔是那么说,他给我叔叔的钱还不少。不但可以买房 子,还可以开鞋铺,所以把你送到孤儿院去之后……做了这种亏心事,他们都十分 不安,怕你父亲找上门来,会对他们不利。” 哈山盯着史道福看,虽然一时之间,他没有出声,可是他想问什么,实在再明 白也没有,他想问的是:“那个人,我的父亲,后来来了没有?” 可是就在这时,史道福转过脸去,咽了一口口水:“我就去拿那些东西给你, 嘿,真是想不到,会……隔了那么多年,还会物归原主。” 他说着,转身走了开去。他的屋子虽然旧,但是格局还在,他们谈话之处,是 客厅旁的一间房间,一般作为小客厅或是古董间,他走了出去之后,走过客厅,上 了楼梯,木楼梯旧得格吱格吱直响。 史道福一走,哈山立时向白老大望来。白老大也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在问: “这人说的事,是真的还是假的?” 白老大的回答是:“你的事,没有人知道,他也不可能造出这样的一故事出来。” 哈山的神情怪异之极:“那么……我是中国人了?” 白老大道:“至少,令尊是中国人。对了,史道福再回来时,我们可以叫他尽 量记忆令尊的样子,照他的描述,画出令尊当时的样子来。” 哈山挥着手,显然他的思绪,紊乱之极,不知道说什么才好,他站了起来,团 团乱转:“我父亲竟是一个小刀会的会员,他……为什么把我托给别人呢?” 白老大的分析是:“说不定那时小刀会溃败,那鞋匠多半样子还老实,所以先 把你托给了他再说。” 哈山站着发怔,过了一会儿,才长叹了一声:“不论当年又发了什么事。当然 是俱往矣。” 白老大也叹了一声:“你在这里的孤儿院中长大,才会有你过往的一生,要是 被鞋匠养大,大不了和史道福一样。” 哈山面肉抽搐了几下:“我当然不会怪任何人,唉,要是在衣物上,能有多一 点线索就好了。”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,木楼梯上又传来了格吱格吱的声响,不一会,史道福又走 了进来。他的手中拿着一只包袱,解开来之后,摊在桌上,就是后来我和白素看到 的那一些婴儿用的衣物。 「第五章」 白老大和哈山,翻来覆去地看,又希望能在夹层之中,发现什么密藏着的秘密 文件,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现。 哈山捧着这些东西,神情激动之极,老泪纵横,忽然大叫一声,又昏了过去。 白老大再次将他救醒,坚持要他进医院去休息,哈山却说什么也不肯。白老大 指着那些衣服道:“先把这些派人送到我女儿那里去,然后我先走,找地方详细化 验,看看是不是会有什么新发现。” 哈山一面同意,一面道:“就算查出点什么来,也没有用了。过去了那么多年。” 白老大豪气干云:“能查出多少就查多少,一点一滴,也许可以把事情弄明白。” 史道福也十分有兴趣,说起来,他有一个熟人恰好要回我住的地方,所以就托 他先把那个包袱带来。这就是那包袱先到我手中的缘故。 由于和那几件婴儿衣服有关的故事。实在太复杂了,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明白的, 所以白老大索性什么也不说,由得我们去乱猜。 而情形是,随便怎么乱倩,都情不到那竟然会是哈山先生小时候的东西。 托人带走了包袱之后,哈山的情形相当不妙,他情绪激动之极,身体又十分虚 弱,连坐也坐不稳,只好半躺着,继续要史道福说下去。 他本来就最喜欢听别人讲稀奇的故事,何况这故事和他有关,自然更是精神亢 奋之极。 史道福喝了一口茶,才道:“就是因为找家里和小刀会有这段渊源,后来我读 的又是近代史,就自然而然,专攻小刀会的历史了。” 哈山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:“那个……我父亲,后来又出现了没有?” 史道福有点答非所问:“上海那么大……叔叔阿婶又搬得远,从洋树浦搬到了 南市,当然不是那么容易找得到,所谓人海茫茫啊。” 哈山闭上眼睛一会,白老大已找来了纸笔,他有多方面的才能,绘画也有一手, 他开始详详细细问史道福,那个小刀会成员的样子,照着他所说的描绘。 在开始之前,他先说:事情隔了那么多年,当时你又小,记忆上可能有点模糊, 你只管想当时的样子,每一个细节,都不要错过。“ 当白老大说这番话的时候,史道福的精神。多少有点古怪,可是也不知道他为 甚会这样。 于是,史道福就开始说,白老大就根据他所说的,在纸上画着。那张纸相当大, 白老大用来作画的是铅笔,在纸上,先出现了下一个上海弄堂口常可以见到的鞋匠 的摊子,一个鞋匠昂头向上看,那是史道福的叔叔。 史道福在一旁看了,不禁赞叹:“真是多才多艺,简直就像照片一样。” 接着,又在鞋匠摊边,出现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,看来也十分传神,面目依 稀和如今老了的史道福,有那么一点影子。“ 然后,史道福说,白老大画,就到了那个关键人物了,那人的身形,相当高, 腰细膀宽,扎着一条腰带,那柄小刀,就在他的腰际。 再接下来,史道福就说着他的脸部特徵──史道福的记忆力之强,出乎白老大 和哈山的意料,连那人脸上的细微特徵,也记得十分清楚。当白老大开始要史道福 说出当时的情形,他画下来之前,哈山曾苦笑:“那有啥用场。”白老大想了一想 :“当然,现在再也找不到认识今尊的人了,可是小刀会的资料之中,有不少图片, 甚至是照片留下来的──” 白老大讲到这里,哈山就叫了起来:“我不会在照片中去找他。” 哈山这样说,也十分有道理,因为其时,摄影术绝不普遍,民间绝无仅有,只 有洋人才有,所以留下来的不少照片,全是小刀会员被俘之后,被洋枪队处决的场 面,洋人拍了来留念的,其中尤以杀头的场面为多。 虽然事隔多年,可是哈山若是知道了自己父亲的一点线索,竟然在杀头的照片 之中,找出了自己的父亲来,那滋味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。 白老大明白他的意思,挥了挥手:“小刀会员成千上万,在资料上找得到的可 能,百万分之一也不到,你倒先着急起来了。” 哈山哭笑不得,也就没有阻止白老大那么做。 这时,史道福详细说着当年那个手抱婴儿的男人的特徵,白老大画了又改,改 了又画,画到史道福点头为止,才把那人的轮廓画出来,再加上五官。还未曾完成, 哈山已经全身都发起抖来,白老大一停笔,只向哈山看了一眼,就明白了一点哈山 认识这个人。 白老大向我们叙述当时的情形,说到这里,停了下来,望着我和白素。 白素一下子握紧了我的手,我失声叫了起来:“不!不可能!” 白素柔声道:“天下没有不可的事。” 我苦笑:“这……怎么全都凑到一块去了?真的就有那么巧?哈山认识的小刀 会员,只有一个。” 白老大吸了一口气:“就是这一个。” 他一面说,一面取出了一叠折起的纸来,一层一层打开,于是,我们看到了铅 笔绘出的鞋摊、鞋匠、小孩、那个婴儿和那个男人。 白老大的绘画造诣竟是如此之高,以至任何人都一眼就可以看出,那个男人, 正是刘根生:就是哈山捞起那个容器之后,从容器中走出来的那个上海人,那个小 刀会的头目!那个教会了哈山使用若干按钮的人,那个叫哈山碰也不能碰其他按钮 的人,那个后来又出现,大斗狼狗,和我又打过交道,甚至到了那座工厂,取走了 那容器的动力装置的那个刘根生。 这个刘根生,在上一个题为《错手》的故事之中,是一个关键性的人物,现在, 在这一开始,哈山和白老大就到上海去,想找一点和他有关的资料的故事之中,他 又无可避免地成为关键人物。 就是这个刘根生。 在和所有人讨论那个容器之际,都一致认为不把刘根生找出来,不能真正解决 问题,在这时候,如果竟然有谁想得到刘根生会是哈山的父亲,我愿意输任何赌! 而如果这时我把这种情形说给温宝裕他们听,别人怎么反应我不知道,温宝裕 一定会用力把头往墙上一撞,而不知疼痛。 哈山回上海去,竟然会有那么突兀的发展。 如今,更非把刘根生找出来不可了。 我虽然没有把头往墙上撞,可是那种惊愕的神情,也就叫人看了感到我可能会 发神经病。 白老大也望着我们──就是这样望着全身发抖的哈山的他想到了哈山认识这个 人,可是还未曾想到那人是刘根生,因为当日在工厂中,刘根生一到就取走了动力 装置,白老大从“休息状态”中醒过来,根本没有注意刘根生其人。 他一看到哈山这副腔调,就大声提醒他:“你一天昏过去两次就够了,再来一 次,只怕就这样玩完了。” 哈山指着他画出来的人,上下两排牙齿相叩,“得得”有声,说不出话来。 白老大忙道:“你认识他?” 哈山只有点头的份儿,白老大在这时,才想到了他认识的唯一一个小刀会会员 是刘根生,所以又追问:“就是那个从容器中走出来的上海人?” 哈山终算哇地一声,叫了出来,但是仍然不能说话,只是连连点头。白老大也 呆住了,他想说一两句话,把气氛冲淡一点,例如“原来你们父子早就见过面”之 类,可是一生经历何等多姿多采,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有见过的白老大,这时也有 点受不了刺激而说不出话来。 在一旁的史道福看到了这种情形,更是骇然之极,连声问:“有什么不对?有 什么不对?” 白老大和哈山仍然处在极端的震惊之中,根本无法回答他的问题,而且就算想 回答,也无从回答,事情那么复杂,怎么向史道福解释哈山不久之前见过这个人? 这个人到现在,也还只不过三十来岁。 过了好一会,白老大才镇定下来,同时,他也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,他指着他 画出来的刘根生,用十分严厉的目光盯着史道福:“你四岁时见过他一次,现在还 能把他的样子记得那么清楚?” 史道福面色一变,道:“这……这……那次,我印象十分深刻──” 白老大不等他说完,就伸手在他的肩头上,重重拍了一下:“别再隐瞒了,你 后来,又见过这个人。” 白老大不问史道福是不是又见过这个人,而肯定地说他又见过这个人,这种心 理攻势,十分厉害,史道福整个人震动了一下,垂下头去,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, 居然红了起来。 哈山一听,更是激动,他大声叫:“快说!快说你后来见到他的情形。” 哈山在这样叫的时候,样子十分可怕,史道福向他看了一眼,身子居然缩了一 缩,他忙不迭道:“我说……我说,那……是我叔叔死了之后不久,我在鞋店里, 忽然一抬头,就看到他走了过来。” 那年,史道福十九岁,四岁的时候,见过这样的一个人,记忆自然不是那么模 糊,他一看到那人,便呆住了。 那个人和他小时候看到的一模一样,一点也没有老过,甚至连打扮都差不多, 只是腰际没有挂着小刀。那人一进来,看样子不是想买鞋,样子疲倦之极,只问了 一句:“请问是不是认识曾在元里弄口摆皮鞋摊的那个皮匠?” 史道福一听,就心头狂跳,知道那个人一定是找不到他叔叔,可能把全上海的 皮匠摊和皮鞋店全都找遍了。史道福那时,只想到自己的叔叔已死了,那人再也找 不到他不会有事的。他的样子古怪,那人瞪向他,他也瞪着那人,两人互相瞪了片 刻,史道福什么也没有说,那人也没有认出长大了的史道福来。他临走的时候,留 下了一句话:“如果有人认识那个鞋匠,把他找出来我有重赏,我住在三马路的兴 福旅店,我叫刘根生。” 史道福答应了几声,那人就走了。 史道福送走了那人,立刻到店铺后面,把经过告诉他阿婶,还问:“是不是要 告诉他……我们把孩子送到孤儿院?” 从史道福的口中,道出了“刘根生”这个名字来,哈山和白老大,又不由自主, 发出了一下听来十分古怪的声音,面色煞白。 史道福的阿婶一听,吓得站不稳,双手乱摇:“你发神经……说给他听,他铁 定一把火烧掉房子,把你我两人烧死在里面。” 史道福当时倒不明理:“要不,秘密去通知他,孩子送到孤儿院去了,他找到 孤儿院去,要是能令他父子团聚,也是一件积阴德的好事。”哈山听到这里,骂了 一句极难听的上海话:“你结果当然没有去。” 史道福被哈山的那句话骂得脸色铁青,吭声道:“我去了,我写了一封信,信 上写某年某月某日,婴儿被送到孤儿院,我估计他至少曾见过上海几千个皮鞋匠, 也不会知道是谁告诉他的,我拿着信,送到三马路……他说的那家旅店──” 史道福拿着信,本来准备一进门把信交给柜台,转给刘根生的,可是他为人精 细,一想不对,刘根生要是向柜台去问送信人的样子,也还是可以把他找出来的, 所以他伸手招来了一个小瘪三,给了他两角洋钱,叫小瘪三送信进去,并且告诉小 瘪三,送了信之后,三天之内,非但不要再在三马路出现,连大马路、二马路、四 马路也别逗留。 小瘪三一口答应,信送了进去,史道福躲在对马路,小瘪三出来不久,他正准 备离去,就看到一辆马车,来到旅店门口,车子停下,走出了一男一女两个人来, 那男的正是刘根生,那女的却着洋服,看来不像是中国人,史道福一时好奇,就站 住了来看。 刘根生的神情,仍然十分疲倦,那洋女人不不白种人,一头头发,棕色而又卷 曲,极可能就是他的母亲。 哈山闭上眼睛一会,摇了摇头:“那年你十九岁?我应该是十五岁,虽然已经 离开了孤儿院,但是他们看到了你那封信,到孤儿院去一找,很容易就可以将我找 出来的。他们为什么不来找我?” 史道福摇头:“我不知道。” 哈山:“你吹大牛!你根本没有写那封信。” 史道福又发了急:“我要是乱话三千,叫我绝子绝孙,不得好死。” 白老大叹了一声:“你说下去。” 史道福仍然怒视了哈山一眼:“我看着他们进了旅店,想他们一定会看到我的 信,就没有我的事情了,所以就回去了。” 哈山冷冷地道:“就这样少?” 史道福也怒:“你还想怎么样?你在我这里,得了那么多消息,还想怎么样?” 哈山想想也是。就没再说什么,只是喃喃地道:“他们为什么不到孤儿院来找 我?他们为什么不到孤儿院来找我?” 一个从小就是孤儿的人,心里上必然十分渴望得到父母的爱,儿童时代如此, 少年时期和青年时也一样,甚至到了老年,这种心态,仍然不会改变,而且更加浓 烈──多少年来的盼望,一旦成为事实,心情的激动可想而知。哈山两度昏厥,固 然由于他年纪老,可是心情实在太激动,也是原因之一。 而当他,知道他的父母当年应该可以到孤儿院去找他,却没有采取行动之时, 他更有加倍的被遗弃的伤心,连问了两三遍之后,竟然抽噎起来。 白老大在一旁看了,心中又是难过,又是生气,大声道:“好了,哭什么?他 们为什么不来找你,你可以去问他,你老爹又没有死,你哭什么?” 白老大在气头上的一句话,倒提醒了哈山,刘根生没有死,非但没有死,而且 看起来,像是三十来岁的人一样──这种情形,怪异之极,当时由于一下子涌出来 的怪事,实在太多,哈山和白老人两人,都有头昏脑胀的感觉,也无法进一层去分 析这种怪现象何以会发生,只是觉得怪不得可言喻而已。 自然,那时他们不知道我、白素、温宝裕和胡说,已经分析了那个容器的功能 之一,是可以使人的生命形式变成“分段式”──生活一年,“休息”十年,过了 十一年、等于一年。这种分段生活式的生命形式,自然可以使早已超过一百岁的刘 根生,看来只有三十来岁。 当时,哈山和白老大都没有想到这一点,虽然事情怪异之至,但哈山一想到自 己的父亲没有死,而且曾和自己相处过,只不过当时随便怎么想,也想不到自己和 对方,竟然是父子关系而已。 多少年来,连做梦也在想的父子重圆,以为根本没有希望了的事,忽然大有可 能实现,如何不喜。 再加上他一直最喜欢听种种怪异莫名、曲折离奇的故事,如今忽然之间,他自 己成了这样一个故事的主角,而且其怪异之处,只怕比他一辈子听过的怪事更甚, 那自然也令得他乐不可言。 所以,白老大的话才一住口,他就破涕为笑,连连道:“真是,真是,哭什么? 那是大喜事那是大喜事啊!“ 他一面说,一面又望着白老大傻笑。 白老大后来对我们笑着说:“人真是贪心,你们猜当时哈山望着我,对我说什 么?” 我们都一起摇头,表示不知道。 哈山当时,望着白老大,道:“我爹还在,不知道我娘……还在不在?” 白老大当时,一口气噎了上来,没有能立时回答,在一旁的史道福,在一听到 白老大说哈山的父亲还在的时候,就惊讶得说不出话来,直到这时,才缓过一口气, 尖声道:“老太爷还在人世?他……该有多大年纪?” 哈山呵呵大笑,白老大忙向他使了一个眼色,怕他得意忘形,把真想说出来。 哈山喉间发出了一下怪声,看来是把要说出口的一句话,硬生生吞了下去,他 用力拍着史道福的肩头,由衷地道:“我们父子两人,要是可以重聚,你功不可没。” 他这样说了之后,忽然又伤感起来:“当年他们知道我被送到孤儿院了,为什 么不来找我?” 他这样说的时候,望着白老大,想白老大解答他的这个疑问。 白老大虽然神通广大,可是这时也不禁搔着头,皱着眉,答不上来,过了一会, 他只好道:“我说不上来,只好求教令尊了。” 他讲到这里,不禁更是眉心打结。 白老大不开心,有两个原因,其一,是他无法回答哈山的问题──这个问题, 在当时看来,确然十分神秘,难以有答案,可是后来弄清楚了,又简单之极,像 “一”字一样简单,那是后话。 二来,他不开心的是,他是一个江湖人物,对于人物的辈分,十分重视,他和 哈山兄弟论交数十年,哈山的父亲,当然是他的“爷叔”辈。可是这二十年来,白 老大在江湖上德高望重,唯我独尊已惯。忽然又冒出了一个爷叔辈的人物来,要是 一个百岁以上的老人,倒也罢了,偏偏却是一个精壮的中年人,这见面时的称呼, 却如何可以叫得出口。 虽然这时,能不能找到刘根生,一点把握也没有,但人总会在一些时候,想到 一些全然无关的问题,却又为此紧张一番。 白老大当时没有把自己的心事讲出来,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哈山:“你们父子 团圆时,你有一句话,一生之中从来没有说过的,有机会说了。” 哈山自然知道,自己一生之中没有说过的话,就是没有叫过人爹娘。哈山也知 道白老大这样说的用意,他也不禁笑了起来:“爹倒也罢了,要是我娘的情形也和 他一样,这一声娘,倒真的不易叫出口。” 他的意思是,如果他的母亲,也和刘根生一样,看来只是三十岁左右的话,情 形就尴尬了。 这意思,史道福自然绝不明白,所以他道:“那有什么叫不出的,二十四孝之 中,老莱子七十还彩衣娱亲哩。” 哈山和白老大都笑,哈山忽然向白老大和史道福拱手:“拜托拜托,你们两人 一个说,一个画,再把我娘的样子画出来看看。” 白老大笑骂:“你怎么啦,那女人准是你的妈?” 史道福一挥手:“我看是!”他指着哈山:“他小时候,眼睛大鼻头高,看来 不像中国人,那次我看到从马车上走下来的那个女人,就觉得婴儿的轮廓十分像她。” 史道福开始详细描述那女人的样子,白老大才画到了一半,和哈山两人,都已 傻住了说不出话来,反倒是史道福,看来画出来的女人,再看看哈山,只是一个劲 摇头,觉得不是很像。是因为史道福看到的哈山,已经超过了八十岁,任何人一到 了这个年纪,样子自然和以前有了极大的差别。 白老大和哈山自己,当然知道哈山少年的时候什么样,青年时候什么样,那个 画出来的女人和哈山年轻时,简直一模一样。 哈山对着白老大完成的画像,张大了口,喉内发出一种奇异的声响,像是一个 “娘”字,硬在喉咙口,吐不出来一样。 这种情景,发生在一个老人的身上,看来也格外令人感动。尤其,史道福见到 那女人的时候,那女人的神情焦急,白老大把这种神情也表现了出来,那女人看来 十分美丽,所以她那种焦急的神情,也格外动人。 白老大吁了一口气:“看来,他们两人,都为什么事,十分焦急──很可能是 由于找不到儿子。” 史道福忙道:“天地良心,我在那封信中,写得再明白也没有,他们为什么不 找到孤儿院去?” 白老大和哈山自然回答不出这个问题来,哈山长叹了一声:“这些年来,我当 孤儿,自然痛苦,他们失去了孩子,自然一样痛苦。” 白老大望着她,想说几句“现在好了,总算苦尽甘来”之类的话,可是事情之 中。又有那么多的怪异,他想想也说不出口。 哈山的精神状态十分不稳定,白老大急于和我们相见,邀他一起先离开上海再 说,可是哈山无论如何不肯,他坚持说:“他从那容器一出来,就急急离去,我想 信他一定到上海来。他在上海,我要留在上海。” 白老大提醒他:“上海有一千多万人口。” 哈山笑:“我有办法把他找出来,只要他在上海,我就有办法把他找出来。” 白老大也注意到了,哈山在谈话之中,称刘根生为“他”,当然是改不过口来 之故,等到他们见了面,事情怕会自然得多。 于是白老大也不再坚持,只是对他道:“你自己身体要多保重!” 就这样,白老大和哈山分手,白老大来找我们,把他和哈山所发现的告诉我们, 而我们也把我们的分析和毛斯发现了另一个容器的事,告诉了白老大。 白老大呆了半晌,才道:“真是神了,我忽然想到,你们猜,我想到的是什么? 那另一个容器打开,起出来的是──“ 我和白素齐声道:“哈山的母亲。” 然后,我们三人,以不可思议的神情互望着,想笑,又笑不出来,可是实在又 十分想笑。 这时,我们当然也已看过白老大所画的那个女人的画像,也曾有过一番小小的 讨论。 我的意见是:这女人看来像是中东一带的人,那也正是哈山在生理上的的特徵。 然后,新的谜团又产生了,将近一百年之前,一个小刀会的头目,是在什么样 的情形和机缘之下,认识一个中东美女的? 我和白素,都是想像力丰富的人,可是也百思不得其解。 想像力更天马行空的温宝裕的“高见”是:“听过水手辛巴德的故事?天方夜 谭!小刀会长期在海上活动,刘根生一定有相当多的航海经验,那女人,哈山的老 娘亲,多半是他在航海到阿拉伯时……遇到的……” 温宝裕发表他的伟论时,哈山也在场,所以他措词相当客气,后来他又偷偷对 我说:“那时,阿拉伯是有女奴贩卖的,哈山的母亲,会不会是他父亲买来的女奴?” 我本来想斥责他的,可是也感叹于他想像力的浩翰如海,所以只是长叹了一声 算数。 当时,我们和白老大作了种种分析,第二天,所有的通讯社就都从上海发出了 电讯:“世界航运业钜子哈山,突然秘密造访中国,在上海出现,受到热烈欢迎。” 白老大一看到这个消息,就伸手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下:“好家伙,准备大干 了。这一来,他通过官方找刘根生,自然十分容易。” 讲了之后,他又想了想:“不过,我倒不方便去和他在一起了,我脾气不好, 对官府的应酬,尤其讨厌──他要是打电话来找我,就回答他我不知道到哪里去了。” 白老大料事如神,在他讲了这名话这后,不到一个小时,哈山的电话就来了, 由我接听,我照白老大的话回答了他,他和白老大几十年的交情,自然知道怎么一 回事他有点生气:“他不能怪我结交官府,我实在心急想把……他找了来。” 我忙道:“自然,谁也不会怪你,恭喜你身世大白。” 哈山有点啼笑皆非:“恭喜个屁!我想破了头,也想不到我父亲怎么会勾搭上 一个中东女子的?” 我不禁呵呵大笑:“关于这一点,我们也想不出来,但是令尊一定肯告诉付的。” 在我和他通话的时候,白素写了一个字条问我:“是不是告诉他发现了另一个 容器的事?”我摇了摇头,表示暂时不说为好,因为我和毛斯他们,还要到黄海口 去潜水,如果这时告诉了他,他一高兴,漏了口风,可不怎么好。哈山在电话中又 道:“那些小孩子的衣服,请去帮我化验一下。” 我自然答应,可是也表示我的意见:“已肯定是你婴儿时期的用品,只怕也化 验不出什么名堂来。” 哈山叹了一声:“我也知道,唉,多少年都这样过去了,忽然知道了自己的身 世,真正心乱如麻。” 我同情他:“你的情况最特别,因为令尊实际年龄虽我超过了一百岁,可是看 起来只有三十来岁,对这种情形,我们有一个假设──” 哈山大是兴奋:“什么假设?怎么会有那么怪异的情形?快告诉我。” 我就把“分段间歇”的生命方式,告诉了他,哈山呆了好一会,才道:“也只 有这个办法了。” 他又说了一些在上海的情形,说官方已在帮他寻找刘恨生,他也在报上登了广 告,除作刘根生不在上海,不然一定会露面的。 (哈山登的广告,十分夺目:八十五年之前,将婴儿交付给上海杨树浦来元里 弄堂口一个鞋匠的刘根生先生,请迅速和本人联络,本人就是那个婴儿,如今经营 航运业,颇有成就。) (这个广告登出之后,据哈山说,至少有七个八十以上的老人,由年轻力壮的 人扶了来,自认就是当年托婴儿的那个人。) (哈山在讲述这段经过的时候,足足上海粗话骂了十八遍,骂那些人的卑鄙。) 当时,我们也心急地等刘根生出现,因为他是关键人物,他不出现,什么问题 也不能解决。 可是等了三天,每天哈山都有电话来,刘根生却并没有出现。 哈山的语调愈来愈焦急,并且频频责怪他自己,如何在刘根生从容器中出来的 时候,竟然会和他失之交臂,没有来个父子相认。 我听了之后,实在想笑,但是又怕他生气,只好道:“哈山先生,那时,要是 有什么人指着刘根生,说他是你的父亲,只怕你非和他决斗不可。” 哈山听了,也只好苦笑。 而另一方面,住在宾馆中的毛斯,也日日来催,都给我推了回去。 到第四天傍晚时分,忽然有电话来:“卫斯理先生?我姓云,云五风。戈壁沙 漠叫我来找你的。” 我“啊”地一声:“久仰久仰,要借用一下你们的天下第一奇船。”。 云五风的声音听来十分文雅:“岂敢,船泊在七号码头,有两个船员在,嗯, 不论卫先生要船来作什么用途,我们都是可信任的人。” 我忙道:“谢谢你,我们是不是──” 云五风的声音听来仍然柔和:“啊,我人在丹麦,一时走不开,下次有机会一 定向卫先生请教。” 我自然客气了几句,就结束了通话。我放下电话之后,想了一想,自从白素和 木兰花在联络了之后,不论有什么事找他们帮忙,都几乎是一口答应,可是,木兰 花姐妹也好,云氏兄弟也好,都不露面,十分神秘。 在法国那个工厂那么多天,我曾想过,云四风应该会到工厂来一下,可是工厂 方面,一点也没有这样的表示,云五风也没有出现。 他们曾在世界各地十分活跃,可是近几年来,近乎销声匿迹,是不是真有惊天 动地的大事在做?不然何以如此神秘?木兰花曾和白素联络过,是不是知道他们在 做的是什么事? 我又想起,连白素也有点神神秘秘地不肯多说,不免心中有气。 不过,“兄弟姐妹号”已经来了,我似乎也不应该再等下去了。 当晚,白老大、白素和我,还有每天来打听消息的温宝裕,都聚在一起,我一 提起“兄弟姐妹号”,温宝裕首先起哄:“去见识一下那天下第一奇船。” 白素笑道:“小宝,那船的性能。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,要用的时候才发挥出 来。不过,去见识一下也是好的。” 白素竟然这样有兴致,我立时想到,一定和她曾和木兰见面有关,所以我立时 狠狠瞪了她一眼,可是,她装着看不见,转过了头去。 温宝裕自然叫好,那次胡说没去,四个人到了码头,码头上泊着不少游艇,说 起来无法相信,我们竟未能一眼就认出“兄弟姐妹号”来,因为它的外形,看来普 通之极。 温宝裕在码头上东张西望,指指点点间,忽然有一个水手模样的人走过来,十 分有礼貌地问:“卫先生,卫夫人,白老爷子?” 我们答应着,看这个人,虽然作水手打扮,可是英气内敛,显然不是普通人物, 云五风曾说过他留下了两个船员,都是绝对可信任的人物,我也不敢轻视他们,忙 道:“云先生说船已到了?” 那人向海面上指了一指:“就泊在那边,随时可以用,我叫陈落,还有一个伙 伴叫李平,卫先生请先上船。” 我点了点头,看到他向海面打了一个手势,这才看到了外观并不起眼的“兄弟 姐妹号”,这时,正有一艘快艇,自船边驶向码头。 温宝裕也走了过来,那个自称陈落的船员,似乎认识每一个人,看到了温宝裕 就笑:“温先生也一起出海?” 我忙道:“我要船,另外有用途。上了船再详细说。” 快艇一会儿就驶近码头,驾驶快艇来的那个,自然是李平,他看来年轻得多, 至多二十出头,见了我们,也─一招呼。 我深明“强将手下无弱兵”的道理,心想这次出去远征,这两个人一定可以成 为我的好帮手。所以在简单参观了一下整艘船之后,我就把要这艘船的目的,向陈、 李两人,说了一遍。 两人之中,看来是李平年轻,比较喜欢说话,他道:“没有问题,可以整艘船 潜下水去,在海底潜航,到出了公海再升上水面。” 温宝裕听得鼓掌:“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。”我瞪了他一眼,他才没有继续说 下去,又搓手又顿足,很懊恼,他不能和我们一起去潜水。 当晚回去,我就和毛斯联络,要他明天一早,和大半小半一起在码头会合。 哈山又打了电话来,声音沮丧之极:“上海的官员说,这样子找法,别说一个 人,就算一只苍蝇,也应该找出来了,他一定不在上海。”我安慰他:“放心,不 在上海,可以全中国范围地找,不在中国,可以全世界范围地找。” 我这样安慰哈山,应该是再恰当也没有的了,温宝裕在一旁却多口说了一句: “要是不在全世界呢?到整个太阳系去找?不在整个太阳系,到……” 我不等他再讲下去,一伸手,就捏住他的脸颊,不让他再讲下去了。 温宝裕眼珠乱转,等到我放下了电话,也松开了手时,他才大是委屈地道: “哈山自己就曾化为亿万分子,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过,刘根生大有可能不在地球 上。” 我笑了一下:“我并不是不同意你的话,只是何必让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失望。” 白老大在一旁,也叹了一声:“若是一直找不到刘根生。哈山只怕比根本不知 道自己的身世更难过。” 我不是很相信会找不到刘根生,因为这个人,曾实实在在,在我们面前出现过, 他又无法再去利用那容器,怎么会找不到他? 温宝裕当晚逗留到相当晚,看来很想我出言邀他一起去潜水,我则呵欠连连, 根本不去睬他,他才知道没有希望,黯然而去。 「第六章」 第二天一早,我到码头时,毛斯他们已经到了,还携带了大批的潜水工具。我 记得毛斯的叔叔曾向我说过,一个好的潜水人,永远只相信自己的潜水用具,那样 才可以把在海中出差错的可能减到最低,而在海中,什么样意料不到的差错,都有 可能发生的。 我和他们见面之后,先用最简单的方式,向他们介绍了“兄弟姐妹号”的情形, 他们三人听得目瞪口呆。我叮嘱他们:“这艘船,完全是凭我个人关系借来的,希 望你们不要多问什么,还有,船上的两位船员,我估计也不是等闲人物,别得罪他 们。” 毛斯连声道:“怎么会?怎么会?能有这样的帮助,真正太好了。” 说话之间,陈落已驾着快艇来到,戴着我们上了“兄弟姐妹号”。 然后,李平过来问目的地在什么地方,我望向毛斯,毛斯犹豫了一下,才道: “在长江口,详细正确的位置是这里。” 他说着,打开了一只文件夹,揭开了一叠海图,指着其中的一处。 我也看着,看到他指的所在,正是我那日提到的两个瞧石的中间,难怪当日我 一提起来的时候,他就惊讶得直跳了起来。 这时,毛斯也抬头向我望了一眼:“卫先生,你估计得一点也不错。” 我淡然一笑“如果是一场海上伏击战的话,这是一个理想的所在,猜到这一点, 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。” 陈落和李平看了海图一会,互望了一眼,陈落道:“我们先启航,到了晚上, 这船可以在海面上起飞,那就节省时间。” 当我向毛斯和大半小半讲到我借来的船,可以在水面上起飞,达到普通喷射机 的速度时,他们三个人显然都有不信的怪异之色。 这时,船虽然还没有飞起来,可是他们连连点头,不再表示不信了。 毛斯在犹豫了一下之后,把海图留在驾驶室,陈落显然看出了他不放心的神情, 所以冷冷地道:“你可以收回去,我航海久了,任何海图,经过我一分钟的注视, 就再不会忘记。”毛斯有点尴尬,讪讪地道:“哪里!哪里!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。” 李平已驾着船向外驶去,出了海不久,船的速度就相当高,乘风破浪,我留在 甲板上,喝着酒,十分舒适,趁空又把事情从头至尾,想了一遍,只觉得事情之离 奇,当真是到了极点。世上能把整个事情的真相,作彻底的揭露的,也只有那个 “百岁人魔”刘根生一个人了。 刘根生在什么地方呢?他应该在上海的,可是哈山又找不到他。 等到天色渐渐黑下来时,极目都看不见陆地了,李平走过来,先在我身边站了 一会,在昏暗的光线下,他年轻的脸,看来十分英俊,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地问: “卫先生,或者我不该问,可是我听说你和许多怪事有关,这次我们要进行的,也 是怪事?” 我脱口道:“非但是怪事,而且怪之极矣。” 李平一副想知道的样子,我想了一想,要把整件事告诉他,实在太复杂了,所 以只拣有关那容器的部分,向他叙述了一下,告诉他那怪容器的作用,又告诉他, 在海底,又发现了相同的一个,我们这次去,就是要去把那另一个同样的容器捞上 来。 单是这一段话,已经把李平听得不断叹息、搓手,神情兴奋之极,连声道: “能够和卫先生一起参加这样的怪事,真是太好了。” 我笑“你能够在这艘船上工作,怪事当然也遇得不少了。” 李平还没有说话,我忽然听得身后响起了毛斯的声音,他显得极不愉快:“卫 先生,原来你早就知道那大箱子是什么东西。” 在我和李平开始叙述不久,我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,也知道必然是毛斯他 们,我想,那容器究竟是什么东西,迟早是要告诉他的,不如让他一并听听,不必 再多说一遍了。 毛斯的性格一定十分深沉,他竟然一直等我说完,才提出抗议来。 我回头向他看了一眼,看到他一脸不满之色:“你为什么早不说?” 我笑了一下:“早说,迟说,我认为没有什么不同,这容器能给你带来巨大的 利益,可是你如果拥有它,却一点用处也没有。” 毛斯踏前一步:“你怎么能这样说?这是我发现的,正确的地点,只有我一个 人知道。” 我站了起来,在他的肩头上拍了一下:“你放心,我知道,真正的地点,你还保 留着,还没有说出来。我问你,当你发现那些沉船的时候,你一定想到,自己 会发一笔横财,是不是?“ 毛斯问哼一声:“人人都会那样想。” 我笑:“你梦想的横财是多少?” 毛斯呆了一呆,脱口道:“一千万。” 他说了之后,看到我一点没有吃惊的神情,又十分狡猾地补充:“当然我是指 美金。” 我哈哈大笑“毛斯先生,你指美金?我和你有不同的意见。” 他一听,立时涨红了脸。 我伸手指着他的鼻尖:“我的意思是英镑。” 他一听,张大了口,合不拢来,喉间发出“格格”的声响,模样怪到了极点, 我向他约略解释:“这个怪容器,和一个大豪富的身世有关,这个大豪富,就是哈 山先生,我当然拿不出一千万英磅来,可是对哈山先生来说,那不算什么。” 毛斯听得乱吞口水,可是人的贪念毫无止境,他忽然又哑着声道:“或许,那 容器中的东西,不只值一千万英镑,那……我不是吃亏了。” 我冷冷地把我们打开第一个容器的经过情形告诉他,然后道:“你可以试着保 存那容器,我甚至要求我该得的那一份。“ 毛斯神色不定,显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,我自始就对毛斯没有多大的好感,这 晚更到了有厌恶感的地步,所以不再去睬他,问李平:“我们可以起飞了?” 李平笑:“随时可以,请到起飞舱去。” 我跟李平走开去,毛斯也急急跟了上来,不一会,大半和小半也来了,起飞舱 中有二十多个座位,坐下之后,有一道箍,把人固定在座位上,显然是防止起飞时 的震汤的,可是事实上,起飞时,十分平稳,比普通的喷射机更稳,陈落的声音在 起飞之后传来:“可以松开安全扣了,但是在飞行途中,最好留在座位上,我们估 计飞行的时间是两小时半──我们会早一点降落,维持海面航行到适当的距离,再 潜入海中,在海中,各位可以通过管道,进行潜水。” 我答应着,斜眼望了毛斯一眼,故意大声道:“有了一千万英镑,你们三个人 怎样分?” 毛斯还没有反应,大半和小半在一呆之后。已怪叫了起来:“一千万英镑?哪 里来的?” 我向毛斯指了一指,大半小半一叠声追问,他就把情形说了一遍,这两兄弟大 声欢呼,可是毛斯的神情,还是十分难看。 我望着他:“如果你不同意,只管提出来。” 毛斯大声道:“我不同意。” 我早就知道他会这样的回答,所以一点也不奇怪,大半小半却吓得冒汗:“你 不同意?那……你想要多少?想……怎么样?” 毛斯的神情更是阴森:“我现在还不知道,这……东西是我发现的,我有最大 的处置权。” 我双手一摊:“随便你,我答应了和你一起去把那容器打捞出来,一定实行我 的诺言。” 毛斯用不相信的神情望着我,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:“不过你要注意一点!当 你发觉你得了那大箱子,一点用处也没有,再来求我的时候,它的价值,就只有万 分之一,一千英镑!” 毛斯转过头去,我已有了对付他的办法,而且,为了惩戒他的贪心,我已打算 对付他。毛斯自然也听出了我语气的坚决,他仍然不出声,我冷笑:“你可以慢慢 考虑。直到容器搬上船为止。” 毛斯仍然不出声,我也不再和他讨论下去,只听得大半小半不断地在叽哩咕噜, 我忽然笑了起来:“毛斯先生,根据我们的协议,我、大半小半三个人,占的比例 比你大,你少数反对也无效。” 毛斯狠狠地道:“他们一定听我的话。” 我没有说什么,自顾自闭目养神,到了飞行结束,船又开始在海上航行时,陈 落和李平才轮流来陪我说话喝酒,毛斯始终不出声。 等到离长江口还有六十公里时,“兄弟姐妹号”就潜入水中,毛斯被请到驾驶 舱去,把他发现沉船的正确地点,告诉控制驾驶的李平。 大约在一小时之后,我们就通过驾驶舱中的观察舱,看到了在强力的探射灯光 照耀之下的海底沉船的景像。情形和毛斯所形容的一样。毛斯这时,神情变得十分 兴奋:“这几艘船,在海底船了几百年,才被我发现的。” 我冷冷地纠正他:“不到一百年。” 毛斯强调“不管多少年,不是我发现了它们,会一直在海底躺下去。” 我呵呵笑着:“我同意,所以,发现的一切全属于你,我负责帮你打捞,分文 不取。” 毛期用力眨着眼,想不明白我这句话的真正意思,可是我这两句话的真正意思, 就是要把那容器的拥有权完全让给他,他自然琢磨不出别的意思来。 船停定,毛斯和我准备潜水,大半和小半也参加,李平主动要参加,说:“我 也是一个很有资格的潜水员。” 我们进入一个隔水舱,先放进海水,等到隔水舱中全注满了海水,平衡了海水 的压力之后,一扇门才缓缓打了开来,毛斯在这时,发挥了他第一流潜水的本领, 率先游了出去,我、大半小半和李平路在后面,不一会,就游到了那艘铁甲船的甲 板之上,看到那容器,被铁链绑在甲板的一个铁柱上。 那铁柱原来的作用,是用来系缆绳的,可知这容器不是这艘船上原来的东西。 我当时想到的是:哈山先生既然可以在海面上捞到一个这样的怪容器,这艘船, 自然也可以由海上捞起一个这样的容器来。 在捞起了容器之后,船上的人当然不知道那是什么,也打不开它,所以就将它 暂时绑在甲板上。一直到海战爆发,船沉没,那容器自然也就跟着到了海底。 我们几个人绕着那容器转了一转,毛斯已指挥着大半小半,使用海底烧焊器, 一下子就烧断了绑住容器的铁链,在他们这样做的时候,我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对, 因为在感觉上,那容器沉重之至──我曾经把另一个自大邮轮上搬下来,知道它的 重量。 我却忘了哈山是在海面发现它的。 绑住容器的铁链,本已十分腐朽,一烧就断,断练的一刹那间,那容器突然自 水中向上浮起来,带起十分强烈的漩涡来。 那带的海域,有许多礁石,海中的暗流本就十分多,而且很强劲,我们游过来 的时候,要和暗流对抗。才能依方向前进,这时,巨大的容器忽然向上浮起来所带 起的漩涡,令得在海中的几个人,身子全都翻滚着,一时之间,全然无法控制自己。 我在翻出好几公尺之后,眼看着那容器向海面上浮去,在潜水之前,我们探测 到的海水深度,接近七百公尺,容器的上升速度十分快,人绝对无法在深海潜水之